周耀辉,私以为完全可以说是达明一派词人中的神童。这位八十年代后期冒出的词人,不仅是达明词作品中的黑马,而且,整个乐坛也是为之一惊。周耀辉与达明的合作从1989年的《意难平》才开始,后来延至《神经》 、《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位达明时期的词人,实是陪伴后来的达与明走得最远的人。周耀辉所填的词,质素普遍较高,倒不似林夕,杰作与行货共存。可以说,周耀辉给达明以及后来给黄耀明填的所有词,几乎是没有滥竽充数之作的。这样的结果,既是天赋使然,亦是严于律身之故。
填词天赋说起来不是不叫人咋舌的,周耀辉填的**首词就是收于《意难平》大碟中的《爱在瘟疫蔓延时》,从那以后才开始了其填词的生涯。比起他的前辈,香港的那些知名词人,周耀辉可算是天赋秉异了。
卢国沾填词六年,才填出《戏剧人生》这一杰作;陈少琪作为达明早期的御用词人,虽说也填出了《伤逝》这样的好词,却也有《一个下雨天》这样粗糙之作;就连林夕,也是填词一年多后,才填出《吸烟的女人》。而这周耀辉,竟然出手就是《爱在瘟疫蔓延时》,其早熟的心态,敏锐的洞察力,遣词用句的独特,以及对歌曲意境氛围的营造,莫不叫听的人瞠目,叫香港乐坛有一些整天无病呻呤的所谓红牌词人汗颜,而彼时的周耀辉尚二十来岁。当年周耀辉透过朋友向黄耀明自荐,二人一拍即合,自此合作无间,及至如今。以下逐一来回顾他的词作。
周耀辉 - 与黄耀明在《意难平》的好中,有很大的一个好“点”,就是开场的《忘记他是她》。作为一张有相当强概念性的专辑,选择以《忘记他是她》出场,在多年后看来,无疑是完美的。Echo的音效中,刘以达的弦轻轻拨动,如幕帘轻张,拉开了《意难平》的序幕,黄耀明优雅而迷惘的出场了。隽永的《忘记他是她》,是更加属于黄耀明的,自己执笔写下的悠扬旋律正契合了他飘逸的形象及灵动的声音,而刘以达的编曲也加进了迷幻的音乐元素,使得歌曲朦胧、暧昧、模糊、美丽。当然,功不可没的还有周耀辉的词,刚刚崭露头角就出手不凡,由《忘记他是她》的文字构造而促成的达明的暧昧风格,后来成为华语歌坛的一个经典范例,连张国荣也形容为非常的“醉生梦死”。在原版的《意难平》的歌词里我们可以看到“忘记是哪么样?”这样的句式,将“他”字的音在唱中保存,却在字面上挖去,正是为了完全模糊音同字不同的“他”、“她”二字,音模糊了形。当年传媒指此歌是反映同性恋的,其实,私以为此歌的意指远远超过了呆板的同志关系,更上升为性别界限的跨越。这首歌,无疑是最与黄耀明相得益彰的,而这样的风格,在“进念二十面体”后期的作品中,表现得更频繁也更加深刻。社会愈加高速发展,人们对自身的关怀超越了历史上任何一个时候,于是,对自己的内质所持的怀疑甚至斥拒也就更甚,其中,最容易被针对上的就是性别问题。达明在十余年前就触及到了“模糊性别”的概念,不可谓不前卫,出手亦精彩。彼时的黄耀明尚未出柜,然而从他对歌曲意境的把握中,有心人亦可窥见一二,而单飞后的黄耀明,更是义无反顾的继续走上这条路,并将“跨越性别”四字发扬光大。
《尽在今夜》一曲,从刘以达的曲/编曲,到周耀辉的词,及至黄耀明的唱,自始至终都充塞着浓郁的压抑味道,是抑郁、憔悴、甚至神经质的。前奏处低沉的琴声有些似那首悲到尽的《弃》,而整首歌扬弃鼓点的风格又有些似《爱在瘟疫蔓延时》。全靠刘以达一把出神入化的吉他来引导节奏,而黄耀明的声音虽不低沉却感觉在一直沉溺,倒是与大提琴的声音吻合。“请声张,请声张,你世界可再张扬;请张开,请张开,你两眼可再张望。”这样的话语,像是劝慰自己,亦像是故意要在这种劝慰中更为彻底的沉下去--“而你这刻飘向虚空,深夜心更空。”香港著名记者梁芷珊曾说:“那个天花*坠的周耀辉……” 《天花*坠》既是周耀辉一鸣惊人的作品,亦是他填词风格的生动体现。因为周耀辉的词的确是很Visual的,他擅长用视觉和触觉效果,绘影绘声的让听歌的人切实地感应他勾画的世界。连他自己都说:“初出道时,唱片监制总觉得我的思绪天马行空,意念及影像跳上跳下的。哈!天花*坠嘛!”填《天花*坠》这首词,周耀辉是选择了一个充满反思的题材:物欲的忙碌和精神的匮乏。“随歌唱,随歌舞,随欢乐,随歌唱,随歌舞,随失落……”电波里充满各种煽情的、催泪的、无病**的歌曲,然而人们无暇辨别,随着欢乐和失落,这也正象征着文化的填塞,而达明随即点出:“实际这歌替你感觉!”人们的感觉渐残缺渐消失,物质文明的发达却掩盖着精神的衰落。刘以达挑选了拉丁舞曲的曲风,Flamingo式的吉他,都是那样热闹非凡,仿佛是现代生活中匆忙如穿了红舞鞋的脚步。而周耀辉更是不按常规出牌的填词:“你家里老幼怎么?”一语道破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甚至写出“你炒过芥菜几颗?”这样的句子,当年上海的名DJ范立曾在节目中谓之:“俗到尽,却实在是惊人之笔。”的确,越是这种极为大众的俗话题,越是难以下手,周耀辉却化腐朽为神奇,那神来之笔也叫此歌后来成为真正的经典。
周耀辉 - 与《意难平》 爱在瘟疫蔓延时》一曲在《意难平》中作为压轴歌曲,其实是很出彩的。刘以达采取了日本曲风,且丝毫没加上一点鼓击,只是吉他、提琴,以及末尾处刘以达号称“亲身上阵”的曼驼铃,这些音乐元素的混合,都使得此曲充满了世纪末韵味,尤其中段李小梅歌剧式的高音吟唱,更是增了凄美迷离。而周耀辉的这首词,作为他的处女作来看,简直是太出色了,和歌曲的意境丝丝相扣。歌名取自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同名小说,小说本描写的是霍*中的爱情,而到了周耀辉手里,就变成了反映艾滋病的题材。“独舞疲倦,倦看苍生也倦,惧怕中葬身无情深渊。”这是对爱的一种压抑,然而越是压抑越是陷进宿命的怪圈里--“惧怕中这地梦已失去。”正是“万念也变灰”,却萦绕不去…… 周耀辉 - 与达明 1990年推出的《神经》大碟,是达明的最后一张专辑。《意难平》完成了达明最完美的音乐构架,当我们翘首以盼他们如何再突破固有模式,寻找新变化时,《神经》却来了一次成功而巧妙的逃逸。在《神经》中,达明将其以往的阴冷音乐元素,将《意难平》中所玩熟的概念的营造都发挥到极至,于是《神经》也就被许多人认为太过晦涩。的确,在这张专辑中,达明一派终于舍弃了早期的浪漫唯美,旋律变得率性,编曲也变得织体繁密,专辑的总体风格非常理智,渐渐趋向深邃冷厉。《神经》绝对不是达明最好听的一张,美感的享受并不多,然而回味却最悠久,它就像一把利刃,插在了脑际。而真正说到《神经》的晦涩的话,除了刘以达厉害的音乐外,还得拜周耀辉所赐。如果搭上后来在《回想》精选集中发表的两首新歌,最后的达明在90年发表的十三首歌中,他一个人独占鳌头的就填了十首,另外,陈少琪、潘源良、何秀萍一人分得一首。《神经》是达明,也是周耀辉发挥得最率性、最淋漓尽致的一次。多年后,周耀辉亦说:"我尽量尝试写一些很重要而且有感受的题材,希望可以引起谈论……加上他们的音乐可以盛载很多不同的题材,所以我写得很放肆。"
其实,周耀辉给达明写的词,涉猎一向都很广泛,例如社会和**。开篇曲《你情我愿》就反映了**潮,也写出了用婚姻幸福作为代价而换取护照及异国公民身份的现实。"婚莎里,泪珠堕,内心欢喜暗中道贺……愿意跟你积极,愿意跟你孤寂,会否给我国籍,放心齐和国歌。"丝丝欢欣中却铺满黯然,隐讳的讽刺更是绝妙,"两心齐和爱歌"只是开始,只是手段,最后一句变为"放心齐和国歌"方才是目的。《讲�S》,在这首冗长的歌词里,周耀辉道尽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初看仿佛是在说两人世界里的抵触及抱怨,实则社会中,任意相处的人与人,都会有这样的问题,这来源于现代社会中根源性的疏离以及人们自我至尊太过以后而导致的不相容。"坦率"、"摊开"的讲�S,发自心声的"讲",本是最有疗效的,然而人们却不愿意,于是才会留下"基础基础实在不清楚,本应本应双方双方不相称,发觉发觉日后日后怎发落?"这样的两难。此歌的主旨倒是和林夕新近给陈奕迅填的《Shall We Talk?》相似。看来这样的问题,时至今日仍是存在甚至愈演愈烈。
然而,《神经》中最让周耀辉声名大躁的,还是那首气势磅礴的《天问》。此曲的好,多年来被达明迷津津乐道。的确,光是说音乐,这样的歌在中文流行曲里也都是最拔尖的,无论是鼓点的出神入化,古筝的余音绕梁,唢呐的不离不弃,还是中段和末尾两处剑走偏锋般大胆留下的空白,都把整个旋律打造得极富张力,在一顿一挫、一张一驰,一冷一热中矛盾、徘徊、撞击,而末尾处隐约的人声简直就是众生歙动的嘴唇--"纵怨天,天不容问;叹众生,生不容问。"
《神经》中关于爱的两首歌《皇后大盗》、《爱弥留》都出自周耀辉之手。《皇后大盗》至今仍是我的最爱之一,"瑰丽一刻、子然一身,浪荡也要跟你,我跟你一个……共你凄风苦雨,共你披星戴月,共你苍苍千里度一生;共你荒土飞纵,共你风中放逐,沙滚滚愿彼此珍重。"这仓皇出逃中,灿烂却举世不容的深情,是终极的浪漫。此歌也体现了达明作品中所拥有的明达,那是清楚爱之悲苦无望后,仍然祈望和承诺。在虚无背景下仍然永力承担。而《爱弥留》,光听其名字已可嗅出其中的哀艳气息,"像我这永没法青春的生命,像永远转换布景,像永远在转圈圈的花瓶,一生不过一声。"死生之间的苦闷与挣扎,抑郁以及暗中的撕裂碎化,都不辜负用上的"弥留"二字。私以为这是晦涩的《神经》中晦涩到极点的一首,表面光怪陆离的比喻,其中却大有深意。
《排名不分先后左右忠奸》,歌不见得出名,歌的名字反倒后来像是成了口号。刘以达首次开的金口,小调式旋律的意外,以及纯粹用人名来铺呈歌词的手法,无一不让人印象深刻。而继1990年1月《神经》大碟推出后,达明忙着《我爱你演唱会》,最终未能录下一张完整的唱片就解散了,只留下收在同年11月《回想》精选集中的两首单曲:《是我有错吗》和《我爱你》。周耀辉包揽了这两首的填词,《是我有错吗》也是写人间的荒谬与人与人之间的挤压,无谓对错,只是"殊途难归"、"重门难启"的无奈罢,而刘以达的音乐愈见阴冷凌厉,很是震撼。《我爱你》一曲反倒旋律活泼,刘以达首次真正与黄耀明合唱,居然相得益彰,极有意思。周耀辉的词亦来得巧妙,同样的句式,却不断变换其主语宾语,直至最精彩的最后一句:"我爱你爱他!"随着黄耀明的吼出,一语刺破前面的兜兜转转。
《神经》专辑的压轴曲《**分子》,其歌名来自于1986年杨德昌的同名电影。我当年很是觉得这词填得好,尤其是当中用视觉来表述的手法,让人读词时如看MTV。多年后,有幸看到周耀辉的一个访谈,他说他自小是个影迷,所以在填的词很接近MTV这种影像。我的看法终于从他本人处得到证实,的确,他的词天马行空的,有时候甚至是无端跳跃的,如果从视觉的角度去理解的话,就很容易。他还打趣说:"好彩(幸运)后来MTV出现。MTV愈普及,我的文字脉络就愈易受落。"其实,当年这首《**分子》是为响应商业电台"绿色自由新一代"而写,周耀辉却扩阔视野,突破一般纯环保意识的局限,以出人意表的吓人手法,指出破坏生态,摧毁地球的凶手其实通街都是:"一起呼吸黑色的空气。雪降不休,在赤热里浮游,你却握着匕首,让*在暗地流。一张碎脸眼中挂,惶然问你你吃惊吗?终不会见到的*,谁惧怕?"那样自文字中跳出来的影像的确是**的:"枯干的手,*了的发",这样的角度,竟然是写环保,周耀辉的"刁"丝毫不亚于林夕。
1996年,达明重组,周耀辉亦填下《月黑风高》、《口吃》、《快乐牛郎》,三首歌都各具特色。《月黑风高》的末世意味是很惊心的:"离开的一刹,记住切莫回头!"所多玛、蛾摩拉,这传说中的两座城堡,被周耀辉借来譬喻末世,也反映了**潮,这样的借*还魂,又可追忆到某个时期的达明趣味了。《口吃》寓寄了对患唐式综合症的残疾人士的同情,一如达明从前的社会关怀。而《快乐牛郎》一曲很是别致,表面上是写一个牛郎的自得其乐,实则描写了人间的旖旎中辨不清的真假相,浮华铅华,却是千疮百孔,这首歌中周耀辉有很精彩的一笔:"让我眼睛一扫,牵动眼角跟眉毛,抛一个最阔的圈套。"仍是那个把比喻用得出神入化的周耀辉,而这一句却有些似了迈克,很是让我会心微笑。
周耀辉 - **随着**潮,早在1992年,周耀辉就已远走异国,定居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在荷兰惬意生活的同时,他也一直坚持给香港这边填词。十余年前的周耀辉是只给达明填词的,如今的他也为别的歌手填了不少,然而,连他自己也承认,他最好的词都给了当初的达明和后来的黄耀明,怪不得连受黄耀明扶持的彭羚都说:“周耀辉?!好厉害的词人,他才能填出黄耀明心中想要的词……”